北京女子图鉴第五话|你能为一场失恋吃多少?
大家好:
第五话本来是写女医生的故事,但突然决定临时插入一则女编辑的故事。和旅行有关,和爱情有关。
《北京女子图鉴》的更新周期短则两周,长则四周。没什么理由,有时候就是觉得写得不够好、或者写不出来。希望大家谅解。
祝周末愉快。
西红柿芝麻菜佐淡奶酪披萨——这是抵达意大利后她吃的第一餐。
在罗马机场等待转机去巴勒莫的晚上,她和浩勋翻遍了整个航站楼,只找到了这么一家卖微波炉加热披萨的食肆,抱着“这里可是意大利,能难吃到哪里去!”的执念,她俩一人点了一牙,然后不得不承认,即使必胜客厚而无味的大面饼,到底也是比这被微波炉加热得外焦里冷的馊疙瘩可口一些。就着冰凉的啤酒,她和他像吞药似的一边硬着头皮啃披萨,一边画饼充饥地讨论接下来到了西西里应该吃些什么——
“听说陶尔米娜有一家渔民夫妇开的家常菜馆,专卖当日现烤小海鲜,我们第一顿应该吃这个。”
“希邋库萨的早市也不错啊,有现杀海胆与生蚝。”
“嗯,总之来都来了,什么都要吃一遍!”
“对!我这次没有任何计划,就是吃,什么都不想!”
“我也是!”
说完这话,她和浩勋相对大笑,然后又心照不宣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继续埋头吃冷掉的披萨,竟然尝出了几分滋味。
这的确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又俗气又做作,可谁的人生没有遭遇过令自己暂时变得胆怯感觉无助只想迅速抽离的事?而不靠谱的行径之一,便是买一张机票有多远走多远,用看似海阔天空的潇洒掩盖无处安放的烦躁。
毕竟,这是她发现有另一个她存在的第四周。
整尾的海鲈鱼掏空内脏,填入鼠尾草、罗勒及苹果,淋上橄榄油,包在锡纸里用土制膛炉焖烤,上桌时由经验老道的服务员现场去皮剔骨,片出两块细腻白糯的鱼肚肉,只淡淡撒些海盐,清新鲜甜;手擀的意式扁面,煮到留一点硬芯,捞到炙热的平底锅里与海虹同烧,海虹遇热释放出汤汁,让每一根面条吸足海味,调味料依然只是海盐和风干香草,起锅前烹入白酒收香,是典型西西里风味的家常面条。
从首府巴勒莫驱车两小时,则抵达西西里岛最著名的旅游胜地陶尔米纳,依山傍海的小城,一面是不时喷发的活火山埃特纳,一面是如半月揽空的碧蓝海岸线,一半海水,一半火焰。而居于此间的陶尔米纳,真正是一座冷静与热情之间的小镇。
陶尔米纳并不是特别热门的旅游地,只一条商业街和一个主景点,沿着小城上上下下的石板山路,或许可以走去藏在那些深巷之中的家庭小酒馆,也可以一路走去古老的格雷科剧场——那里是一处遗址,颓败而空旷,像一道此去经年渐渐长出了姿态的旧伤口,供人凭吊。
内心不安静的人却最受不了无声。
她和浩勋在露天剧场里坐了一阵,有些面面相觑。千言万语是有的,只是在这松风隐隐、海浪阵阵中反而说不出口,毕竟,花了大价钱,飞过千山万水,再坐下来倾倒心中的不甘与怨恨,显得有些暴殄天物。
“去吃饭吧!”,她和他果然异口同声地说。
在剧场遗址旁的临海餐厅,她吃白酒汁海虹意面,浩勋吃香草烤海鲈鱼。她吃一阵,放下刀叉,缓缓地说:还记得我为他做的第一道菜,也是一条鱼。
她并不会做饭。鲈鱼买回来,花刀不知轻重地划下去,直接把鱼剁成了三截,之后她又按着食谱,用米酒、酱油之类笨拙地腌制,大火蒸了七八分钟,鱼肉还夹着生,就端上了桌。他吃了一口,说,蛮特别的,我喜欢。于是她满心欢喜。
之后有段时间,她总约浩勋在菜场,让浩勋教她买菜、做菜。浩勋是她杂志社的同事,做生活方式的编辑。干净孱弱的男孩,喜欢下厨、养多肉植物以及与居家生活有关的一切。他始终梦想着有一个人出现和他一起过细水长流的生活,在翘首以待的日子里,他和她成了惺惺相惜的朋友——同样痴迷恋爱、又同样患得患失、还同样有些许自卑,但不同的是,浩勋的自卑是因为自知长相平凡,而她的自卑却是因为美而不自知。
看她翻翻拣拣萝卜、白菜,兴奋得如同挑选新款鞋履,浩勋问她:你从来又不是靠贤惠取胜,已经拿高分了,何必还要硬解加分题?她笑,说:这个人不一样。
似乎每一个人,都是为了那个不一样的人,才开始去做自己不擅长的事,不自觉想得更远一些。仿佛要快步走到前面,早早铺下地毯,令那个人自在又神气地走向你的去向。
只是,若曾自己试过错,便会知道:即使把最不擅长的事做成了最擅长的事,也未必是做了一件令对方领情的事。
她的清蒸鲈鱼做得越来越熟练:在他们交往100天的时候,她学会把鲈鱼用刀精准地片开摊平,撒上切得细细的青葱红椒,有了餐厅里的卖相;在第二年的情人节,她熬了猪油,为的是蒸鱼前在鱼腹内抹上一层,然后得到鲜香腴美的口感;终于在他生日,她不但端出了无可挑剔的清蒸鲈鱼,还做了五六道有模有样的大菜——她把不擅长的事,变成了技能。
可他却吃得越来越漫不经心,吃饭时玩儿手机,吃完以后不咸不淡地说一句,还行吧。
其实她为他学会的,远远不止做饭。她满脑子都是如厨具广告的画面:他下班回来,从后面抱住做饭的她,说,好香呀。然后场景切换到一个温馨的客厅,灯光柔和、配色完美,也许还有一个活泼的小孩。为此,她全然无心工作,想着下班要买哪些菜,搭配什么样的花,他昨天穿过的衬衫要洗,他明天要穿的西服得熨。
浩勋奚落她:又没领证儿,也没花他的钱,何必早早就当起了老妈子?她说,总得收收心,以前我太爱玩儿了,现在要有点儿过日子的样子。浩勋继续问她,他也是个爱玩的,这你在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了,你怎么能确定,他现在也想过日子?她想了想,特别认真地反问:有谁是真心爱玩儿呢?
她在不久后,通过一个极其隐蔽的线索,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依然是一顿晚餐,她驾轻就熟地蒸了条鱼,他回来,漫不经心吃了一口,似乎想起什么,突然对她说:还是上次你用豆瓣蒸的好吃,今天的淡了点。
她愣了一愣,然后一切仿佛拼图归位——所有那些未接的电话、聊个不停的微信、号称与哥们喝酒的夜晚、乃至临时决定的出差……全都一一关联、拼出画面,令她看到真相。
原来,他在默默吃着另一条鱼。
新鲜的海胆从市场买来,就近找一家餐馆,让老板煮一盆意面,淋入橄榄油、少少添些青酱、拌进新鲜罗勒,面上桌,才把海胆撬开,将肥美的海胆黄浇到热腾腾的面条上,让海胆黄微微蒸热、化成浓稠的酱,再就着蔬草清香,大口大口吃下。
在锡拉库萨,渔夫和主妇都这么吃。
沿着东部海岸线顺势而下,到达西西里最美的海边小镇锡拉库萨。据说搞创作的人一生至少应该来一次,因为那些伟大的古希腊剧作家、哲学家,都在此地完成了永垂不朽的名著。然而,此地还有更引人前来的原因——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在此拍摄,美艳不可方物的莫妮卡·贝鲁奇就是款款走过这里的大教堂广场,坐定下来,掏出一支烟,让男人前仆后继,而自己万劫不复。
她和浩勋租住在小镇城外靠海的一所老宅子里,数十米挑高的客厅、磨出线的东方地毯、已经被包上了浆的黄铜把手,古旧与无声中,自有岁月流金、现世安好。房子是她在airbnb上找到的,预定申请者众多,房东要一一审核,后来竟然就订给她们了,浩勋一看她的注册资料照片,说:长得好看才是通向世界的护照啊!
老宅子的房东亲自出来接她们,是个阳光帅气的意大利小伙儿,叫达米安。小麦色的皮肤、黑而卷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笑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正是Dolce&Gabbana广告里走出来的西西里美男子。房子是他奶奶的,被他改成了民宿。她和达米安在见面前有过大量的交谈沟通,于是并不生份,达米安给了她俩大大的拥抱,然后指着浩勋问她:这是你男朋友?
她笑笑,说:好朋友。
达米安做了个抹汗的动作,长吁一口气,说:那我就放心了!租给你这么美的姑娘,结果是来度蜜月的,那我得多伤心啊!
她们大笑,达米安在前面带路,浩勋在后面小声给她说:你看 36 42654 36 15535 0 0 1218 0 0:00:35 0:00:12 0:00:23 3513来西西里就对了,别说疗情伤,你就在这儿现找一个把婚结了都成!
二楼的主卧,推窗即是大海,她站在露台上,吹着海风,并不说话。达米安在一旁,问:你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她和浩勋相视一笑:吃!
在锡拉库萨的露天市场,她们吃得忘乎所以,吃了海胆面、吃了塞了满满奶油的西西里煎饼卷、又买了几只紫得发亮的甜李子就着本地产的冰镇白葡萄酒吃,最后撑得根本走不动道,只好觅了街边一处咖啡馆坐着晒太阳、等消化,午后阳光刺眼,晒得人浑身暖意,心内的边边角角也开始萌动,话就开始多了起来,她说:达米安挺有意思的。想了想,我就是喜欢那样嘴甜的男人,达米安也好,他也好,这都不是没有原因的,一切早已在成长中注定。
她的母亲是京剧院的青衣,高挑美丽,走路带风,脸上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情,仿佛走到哪里都是舞台。她姣好的面容和挺拔的身姿便是传承于母亲;而她的父亲在本地经营一家颇有名气的餐厅,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但难免有一股市侩之气。母亲看父亲总是嫌恶的,时常提醒她:别学你爸爸。
还在上初中的时候,她也听闻了父亲的风流韵事。有些说是电视台的女主持人,有些说是她家餐厅里的女领班,因着母亲有名、父亲有钱,街坊邻里似乎都想看她家出乱子,想看她高傲的母亲哭得披头散发,于是种种传闻从家属院一路传到了学校。母亲对此是置若罔闻的,每天一到放学时间,母亲就准时出现在校门口接她,两人一路无言以对。有时候,她很想给母亲说说学校里发生的新鲜事,她又因为作文写得好受到了老师表扬。但当她望向母亲,母亲的眼神里却是一片虚空,木讷的坐在她旁边,宛如一座泥胎。那种虚空,毫无生气,无法解读。没有任何暗涌着的情绪,亦没有颓然困乏的迹象。母亲的内心是死了。多年后,她得出这个结论。
父亲,父亲总是鲜活的。父亲会给母亲买花,会带着她们母女俩逛商场,殷勤地给母亲挑衣服,问她:妈妈穿这件好看吧?妈妈穿什么都好看!父亲几乎记得母亲娘家每一个亲眷的生日。临到日子,他就替人张罗好,安排酒席,送女眷们足金首饰,给男人们厚实的红包。娘家人对父亲有口皆碑,有一次她甚至听到大姨劝妈妈:男人对你好就行了,你管他那么多?!
终于有一次,陌生女人的电话打到家里来了,母亲接完电话,坐在客厅里一言不发地抽烟,等到晚上九点来钟,父亲回来,母亲也不吵也不闹,说:你搬出去,还是我搬出去?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脸。没想到,父亲居然扑通一下跪了,抱着母亲说:你别听胡言乱语,我离不开你。
母亲冷冷地说:这件事已经决定了,你别让你女儿看笑话。
最终是父亲搬了出去,好胜要强的母亲在接过判决书后干的第二件事,便是把家里所有属于父亲的东西,分毫不落地全部扫地出门。
和母亲一起生活,富足,却压抑。母亲醉心于演出,丢下一叠钱给她,说,晚上我不回来吃饭,你自己随便吃。她有时候晚上也不回来,第二天才出现在家中,脸上毫无愧疚,也不解释。母亲像一个冷漠的男人,逼得她倒要小心翼翼地去温暖、去理解。
她说她很小就会喝酒,反正母亲不在家,她会买几罐啤酒、半只烧鸡,就当作晚饭。有一次她在家里喝到第三罐,母亲突然推门进来,她一时呆住,怔怔地不知如何是好,结果母亲坐了过来,开了一罐跟她一起喝,末了,对她说:以后少喝啤酒,两三杯差不多了。你一个小姑娘,年纪轻轻喝出啤酒肚,多臊!
和所有同学不一样,她很期待高考,很想赶紧考个大学离开家。她有时候觉得是不是因为自己身上流着父亲的血、眉眼之间有些父亲的样子,使得母亲对她也很嫌恶。
她后来考上了北京服装学院,母亲并不十分满意。送她去学校报了道,母亲领着她去东方新天地买衣服,看着她试穿一身身娇俏可人的少女服饰,母亲由衷说了句:还好我把你生得漂亮。
这句话,被她默默记下来了。她后来一直没怎么好好谈过恋爱,总是患得患失,怕别人只是贪图一时新鲜,长久不了,不如不开始。
直到她遇到这一位,嘴甜且无比真诚,从认识第一天开始,他对她的赞美,从语言到物质,一刻不曾停过。他说她是这么多年遇到过的最美好女孩,那么漂亮,却有一种平凡女孩藏匿得很深但还是会被发觉的谦卑;他送她昂贵的首饰,说曾经只送前女友们皮包,她们可以在当季炫耀,而下一季,谁又会记得呢?但首饰,好的首饰是可以天长地久的,而且可以藏在自己的胸口或者衣袖里,敝帚自珍似的,是他想好好珍藏她的心意。她一开始诚惶诚恐,更多的是害怕,她遇到过各种大方、舍得的男孩子,但他们是笨拙、不善于表达的,为你花钱、取悦你,统统有一种不由分说的霸道,你接受了,嘴上便不会再多说一句。偏偏这一位,如此乐于表达心中感受,仿佛行吟诗人,将一切如歌的行板唱出,他不吝啬夸耀与逗趣,渐渐令她相信:自己是值得的。过去二十多年成长中的挫败感,被这位抚平,于是所有等待和坚持都有了意义。
她在路边咖啡馆和浩勋聊了一阵,突然说:去海边喝一杯吧。要到落日了。
她俩朝锡拉库萨城门走去,这座小城建立在高高的峭壁之上,自给自足,如一座城堡,仅有几条栈道朝下通往海边,人们在碧绿如翠的水中游泳,牵着狗的恋人们三三俩俩坐在海岸巨大而光滑的石块之上,沐浴着落日前的余晖,看万千云彩变幻。
她俩换到了直对海面的观景餐厅,两杯香槟过后,她对浩勋说:你知道我妈得知我跟他在一起以后说了什么?
交往半年后,她决定带他去见自己的母亲。父亲早已再婚,有了新的家庭,还有孩子。她借着一个国庆带他回老家,他在当地最好的酒楼安排了包房,给她母亲买了一条梵克雅宝的贝母项链,饭桌上,他一个劲儿地陪她母亲喝酒、聊天,俏皮话说个不停。她开心极了,觉得皆大欢喜。
晚上他很礼貌地去住酒店,她和母亲回家。她问母亲:你觉得怎么样?母亲不咸不淡地把礼品往梳妆台上一扔,说:这样的男人多半靠不住,太会揣摩女人心思了,全是套路。
那一瞬间,她几乎恼羞成怒,不管不顾和母亲吵起来:你凭什么这么说他?你为什么觉得一切都是别人有问题?如果不是你当初那么强势,爸爸会走吗?!你心里面有恨,一直打击我,就盼我不好!
母亲很冷静,说:你爸爸和我的问题,是一回事。你男朋友的问题,是另一回事。我这么多年,混在五光十色的圈子,有些经验你不愿意听,但它依然是存在的。我什么时候打击过你?我一直是提醒你。
她气极,说:我这么久以来,最大的担心就是害怕长成和你一样的人,冷漠、无情、没有生活。就算他有问题,我也愿意去面对。哪个人没有问题?我可不像你,半点不容人!
第二天一大早,她气鼓鼓地去到酒店,叫醒他,改签飞回北京了。在飞机上,她对他第一次表白:我想和你在一起,好好生活。
说到这儿,她又一饮而尽,对浩勋说:现在你知道,我那时候为什么要学做饭了吧?
夕阳时分,游泳的人们纷纷散去,周遭寂寞宁静。偶有海鸥飞过,发出一声啼鸣。他看着她,她看着他,到底是他先落泪了。
晚上回到老宅子,达米安不让休息,执意拉着她去城中广场看他和朋友的乐队演出。这个时候古城并没有太多游客,来的全是本城居民,大家三三俩俩聚集在露天广场,看演出是免费的,乐手家属们只弄了个吧台卖酒水。达米安塞来两瓶啤酒,十分自信登台去了,他弹键盘,第一只曲子是《No,woman no cry》。达米安边弹边往她这边看,浩勋喝着冰冰的啤酒,对她小声说:这艳遇你可别错过。
达米安弹了一会儿径直走下台,邀请她跳舞。她笑笑,说:不跳,累了,我要回去睡觉。
达米安很受伤,怏怏地说:只是跳个舞嘛,好残忍。
她说:时差上来了,想早点睡,明天才有精神出去游山玩水。
沿着石板路往回走,浩勋责备她:别人失恋了,往外倒贴都要给自己找个消遣的备胎,这么好的对你投怀送抱,你装什么三贞九烈啊!
她还是笑,静默片刻,说:我何尝不想伤害他、或者忽略心中感受。只是,到底是爱得太投入,所以一切好时候,都带上了他的样子。今晚的月色、今晚的曲子,包括今晚的男孩,多完美,可惜,刚才我想伸手出去,那一刻心里突然就闪出了一首歌:可惜不是你。我有点又恶心又难受。
听她这么一说,浩勋也有些难过。说:我懂。
你在就好了——这个卑微的念头,像每一个站在原地不肯走的人:可耻,固执。
浩勋说起自己:好多次我也想,打个电话过去,承认自己放不下也不想放,求再给我一个爱下去的机会;又或者随便找个什么人,赶紧开始,每天腻腻歪歪地过日子,总是会日久生情的吧?可惜,自尊成了双刃剑,我既不想作贱自己,又不想欺骗自己。最终,我四处游荡、我大吃大喝。我胖得身材走形,于是更有理由责备自己活该;我奉劝别人别想太多、尽快重新开始,自己却写了无数伤心的句子,以及那些最终不敢发送的短信。
她俩不再说话,各自埋着头踩着月光走路,远远的,达米安从身后跑了过来,笑嘻嘻地说:不想跳舞也没关系,明天我开车带你们去拉古萨吧!
熟米饭捏成团,里面包上番茄牛肉酱和芝士,用油炸得外壳酥脆。咬开是滚烫的馅儿料,类似江南的粢饭糕,却是地地道道的西西里风味小吃。
开车去拉古萨,明明是西西里,却有托斯卡纳的风貌。沿途经过村庄、丘陵、起伏的葡萄园、只剩下老人留守的小镇,如同一部舒缓的公路电影。达米安在车里放起了《天堂电影院》的原声,令这车里的人。一时不知身是客。
快到拉古萨的时候,她们经过一片绿草如茵的小山坡。山顶上,有一株巨大的榕树,浓荫蔽日,矗立在艳阳之下,如同一副十七世纪荷兰自然主义画派的风景画。她和浩勋交换了一下眼神,毫不犹豫让达米安把车停下,带着从快餐店买的炸饭团和一瓶西西里本地白葡萄酒,朝榕树走去。
“或许是不想让我妈看笑话,或许是觉得值得原谅一次,总之,我努力了”,她说。
达米安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在旁边干坐着傻笑,十分可爱。
恋爱中的女人傻哩傻气,而警觉起来的女人则无可匹敌。
当他那一次不小心说漏嘴后,她便知晓,一定有另一个女朋友存在。而且,还不是那种露水情缘,毕竟,他是甘之若饴享用过另一种家庭烹饪的。
大家还在狂热玩儿微博的年月,要查实何人、何地、何时开始着实简单。她打开他的微博,把他关注了的所有人捋了一遍:剔除名人、同事、共同朋友,剩下还有几个不明身份的女孩,必是其一。
她一个个相册点进去查找,都是精致的姑娘、都有不俗的品位与美好的生活,每一个都配得上他——想到这一点,她难免有些难过。终于,她在一个比她小4岁的女孩相册里,找到了那条鱼,那条让他心心念念用豆瓣酱蒸的鱼。图片配的文字是:一起吃晚餐。
如五雷轰顶,她浑身发颤,双手巨震,哭都哭不出来,女人都是在这一刻恨自己直觉太准。平静下来以后,她自然想到退出,用那种体面的方式——收拾好他的一切,快递到他的家,不解释,不追问,只说一句:今后不必再联络了。
但她突然想象出母亲轻蔑一笑的模样:看吧,我早说什么了?
她很快就从那女孩的微博里找到了一切信息。令她惊讶的是,那女孩其实就住在她家附近,她们甚至去同一个菜场。只是,她在周末才会去买下一周要吃的菜,而那个年纪小小的女孩,似乎在北京上语言学校准备出国,可以随时去菜场。她对照那女孩在微博晒出买菜下厨照片的那些天,他都“恰好”在出差或者在应酬。想到他是如此胆大妄为,寒意就像冰冷狡猾的蛇一样,从脚底盘上来,在她的耳旁吐出信子,咝咝作响。
她在摊牌与放弃中自我僵持着,一天一天从微博偷窥那女孩的生活,竟然令她对她有一些怜惜。女孩是重庆人,这从她做的家常菜里显而易见。她时常给他做豆瓣蒸鱼、水煮牛肉、以及从老家带来的自制熏肠;家境也不坏,父母要送她出国,她执意在出国前来北京一边学习语言一边找工作实习,其实只是迫不及待地脱离约束、及时行乐;孤单是一定的,不然也不会在微博上通过千丝万缕的关联发现他、关注他、然后上了他的钩、成了他的人,女孩屡次在微博里形容与他的相遇是“缘分”、“注定”、“二十岁的第一场好运”,甜蜜而无助,蒙蔽在一厢情愿的幸福与忠诚里;女孩在北京几乎没有朋友,生活的乐趣只有两面:靠买东西晒东西支撑起一时半刻的虚荣,以及,他来陪伴的时候,那种发自内心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骄傲。
是的,那女孩比她更需要他。
终于有一天,她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一大早去了女孩学校附近的咖啡馆,给女孩微博发了条私信:我们都是他的女朋友,我也是才发现的,我没有恶意,你想聊聊么?我在你们学校附近等你。
大约等了三个多小时,女孩来了。她自己年纪也不大,但那女孩更是青春无敌,从小被家长保护得很好,脸上一点世故都没有,风风火火走了进来,看见她,懵了一下,怯怯地叫了一声:姐姐,你好。
女孩坐下来,两人不说话,却瞬间感觉到了共同分享的一些东西:曾经的快乐、幻想,与此刻的幻灭、委屈,还有同情。然后,两个人竟同时哭了起来,女孩一面哭,一面不停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她也道歉: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但我觉得你必须知道。
两人哭了一会儿,女孩说:去我家里坐坐吧。
她跟着女孩去了她的家,一进房间,她就感觉到他在这里生活的气息,浴室的须后水是他的味道、冰箱里存着他喝的酒、床头柜上摆着他没看完的书,他仿佛随时会走进来,在沙发上坐下,然后笑着问她或者她:宝贝,今天过得开心么?
最绝望的还不止这样。
她们两个人,手里拿着各自的线索,开始拼图。拼到最后,他还有一部分是未知、隐秘的。譬如在她们俩都没有见到他的时候,他给她的说法是去上海出差两天,而却随口告诉这个女孩要陪客户去沈阳看活动场地。如果这其中任何一种说法是真实的,他又何必对另一个人说谎?
所以,唯一的解释是,脚踩两只船也并不能令他知足,他是个贪婪的职业猎人,哪里有动静,他就瞄准、扣响扳机,用一枚貌似幸福的子弹,击倒另一个女孩。
得出这个结论,令她俩一阵恶心。但,问题同时也解决了:根本不是谁应该退出、谁应该成全,而是,谁都要尽早结束这一切,带着这不可思议又真实惨烈的人生教训,尽快开始一清二楚的下一段人生。
她结束这段关系的方式相当精彩。
没两天,他下班回到她家,她已经做好晚饭。他毫无察觉、百无聊赖,直到她一盘一盘地从厨房里端出那个女孩的拿手菜:豆瓣蒸鱼、水煮牛肉、四川熏肠……然后她对他说:吃吧,今天的菜应该都是你爱吃的。
他强装镇定,问:在哪里学的新菜?她冷笑一声:吃吧。
她给他倒了一杯酒,自己先一饮而尽,说:今天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对她赔礼道歉。上次你和我回去见她,那晚上我和她吵了一架,为了你。她说了些不好听的,我听不进去。但我终于不能否认,她是对的。
他放下筷子,开始惊慌。
以前我总觉得,我妈是个怪物,我从小就被她打击,尤其是我爸和她离婚后,我做所有事情都是为了她,我努力学习、我守规矩不早恋、全是为了让她开心。我从来不去想做这些事情对我有什么意义,只要她开心就好。直到我认识了你,我第一次觉得,我挺开心的。就算是为你做饭、给你熨衣服,都不是为了你开心,而是,我做这些事,我本身很开心。所以,跟我妈吵完以后,我做了决定:我要和能让我这么开心的人好好在一起。
他刚想开口道歉,她制止了,和他碰一下酒杯,她又干一杯,说:干了吧,我们还是有过好时候的。
我跟我妈道了歉,你猜我妈说什么?我妈哭了,真的,她离婚签字时都没哭,这一次,她居然为我哭了。她说对不起我,她太自私了,从小到大,一心想把我调教成眼界高、标准高、心气高的女孩,结果用力过猛,反倒让我成了标准低的姑娘。你的那些把戏,她一眼看得穿的,我却看不穿,因为我是被她苛责长大的,现在随便一点甜头,就足以令我什么都不顾了。
她越冷静,他越害怕,眼泪都快出来了。
吃完这顿饭,你走吧,你的东西、和你送我的东西,我都扔了,大家都没必要睹物思人。
他立即起身抱住她,说:别这样,我只对你是真心的!
我相信,你对我、对每一个都是真心的。你的本事就是次次真心,好像你的一切都给不完似的。
他又说:我是说真的,我给你的,从来没给过别人!我有时候管不住自己,但我只考虑过和你定下来。
别抬举你自己?你以为你是谁?你跟我一样,一个中等城市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凭借聪明、也很努力,在大企业做金领,一年说多了拿个百万年薪就把自己当皇帝作威作福?我几时轮得到你挑、你定?我难道该荣幸?说真的,明天起来第一件事我要去医院验血,你那么脏,我怕。
他嗖地跪了下来。
你还吃不吃?不吃我收了。
过了一阵,他见事情已经没有转圜,只好离开。临出门前,她对他说;对了,你还有一顿饭要吃,她那边那桌,是我做的菜。
听她说完,油炸饭团子也吃完、酒也喝完,太阳也渐渐又隐于山峦了。
浩勋问她:还去拉古萨么?她说:不去了,就到这儿就挺好的。我们回去吧。
达米安起身,一把搂住她,说:虽然刚才我什么都没听懂,但感觉你不快乐。为什么呢?还能有什么人值得你的眼泪?
她不好意思,说:大概是我们这些中国姑娘的问题吧。
达米安说;不对,不是中国姑娘的问题,是你们这些傻姑娘的问题。
她终于笑了,踮起脚尖,亲了亲达米安的脸颊,说:我,一个中国傻姑娘,还需要一些时间解决自己的问题。
达米安一摊手,看了看浩勋,浩勋逗他:我没问题啊,你行么!
达米安惊恐地朝山下跑去,边跑边说:晚上我们去吃烤乌贼和开心果海鲜面啊!
半途而废,并没有关系。人生何必给自己设那么多非要到达的目的地。
如手镯一般宽厚的筒面烩入龙虾钳,最后以龙虾脑熬制的红汤调味,起锅前撒一把新鲜欧芹;上好的牛肋肉烤至半熟,切成薄片,什么也不放,只佐几粒烘干的丁香,挤半只鲜切柠檬汁。小菜是油炸的芝士馅儿南瓜花,配以清爽的白诗南葡萄酒,一口一只,停不下来。
从罗马转机回北京,在意大利的最后一晚,她们去了Margana广场附近的某家百年餐厅。墙上挂满了这家店往昔梦幻般的常客:伊丽莎白·泰勒、奥黛丽·赫本、索菲亚·罗兰……在她们的注视下,她俩毫不节制地暴饮暴食,如同末世狂欢。
吃完饭,她们散步回酒店,途中经过许愿池,已近深夜,又在下雨,喷泉周围已经没有什么游客。浩勋掏了掏口袋,摸出几枚硬币,说,来都来了。
浩勋背对着许愿池,先从左肩扔了一枚钱币进去,一愿还有机会重回罗马。接着,又扔了两枚进去,二愿我爱的那一位也能爱我。轮到她,她先扔了一枚进去,浩勋又给了她两枚,她怔怔站着,发呆了好几分钟,然后忍着眼泪,问浩勋:我是不是挺贱的?
浩勋明白她的意思,赶紧拉开她,把她手上的两枚硬币抢了回来,说:这个愿你不能许。
她终于忍不住,开始哭,说:我太没用了,我对他就是恨不起来。你说,我要是装傻放过他这一次,这日子是不是还能过下去啊?毕竟,他瞒我瞒得挺好的,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很有趣、很贴心。
浩勋说,你是喝多了,明天早上起来你就不这么想了。
万一再也遇不到合拍的人怎么办?
万一遇不到,我们还是要自顾自地好好生活。幸福是一种多样性,就像是橘子、苹果、香蕉、桃子……一堆丰富的水果,而不是一个孤零零但巨大的西瓜。我们时常因为遇到一个人,全情投入,就忘了在遇到他之前,我们本身已是完整的。我们有工作、有朋友、有并未失控的生活,就算吃了龙肉,也不过是知道人生有另一种滋味,但活下去的本事与能力,都还在你自己手里。
可是真的很痛苦!
谁不痛苦呢?谁不希望遇到一个人,可以放心将自己交付出去,从此孤单少一些、操心少一点,甚至还有任性的权利,被保护的幸运。有了一时的欢愉、便贪念一生的幸福,所以失去的时候,才痛苦得仿佛失去了一生,其实,只不过失去了一时。
他如果回头、痛改前非,还可以在一起么?
别傻了,别幻想人们能随随便便就做违背本性的事,处处留情是他的生活方式、或者是他安抚某些无法愈合心灵创伤的唯一办法,如果你真的那么重要,从一开始,他就会试着去对抗,而不是发展出二三四五六。就算他回头,也不要同意,让他知道,有些东西他再也得不到。你就成为他这一辈子最牵挂的女孩好了。
我还会好起来么?
你不但会好起来,你还会迅速地好起来。没有人应该用别人犯的错来惩罚自己。
那你呢,你会好起来么?
我也会好起来,我没有做错什么,我也没有爱错人,只是时间到了,有些人就要走。但我还是值得幸福。
浩勋和她在下着小雨的街头坐到酒劲散去,两个人狼狈地回到酒店。第二天早上醒来,出发去机场时,浩勋问她:你还记得你昨晚说了些什么么?
她笑笑,说:记得,但我更记得你对我说的。
回到北京后,她没有再约浩勋吃饭。彼此忙着工作,以及,需要减掉在西西里半个多月吃出来的肥。
过了三个多月,一个周末她才又约浩勋出来吃早午餐,对他说:达米安要来北京了。
浩勋大喜,问:真的?!
她说:达米安一直有给我写信,问我的问题解决没有。我前两天给他回信:解决好了。
所以他后来有来找过你么?浩勋又问。
找了,天天发短信,也约我吃饭,但特别没意义。有时候我手贱,还会去他微博看一看,我都不用刻意去翻,他的生活里从来就没缺过姑娘。
那你还恨他么?
说真的,我不恨。我现在也不是要卯个劲儿活得比他好似的。其实,那个女孩让我触动挺大的。她已经顺利出国了,在国外,读书、打工、结交新的朋友,开始新的恋爱,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我觉得年纪小就是恢复得快。有一次我也问她:你还恨他吗?人家特别爽快说:谁还记得他啊!自己的生活还不够好好过的么?我一想也是,谁这辈子没受过伤、遭过骗,总不能因噎废食吧?
那么, 不如我们现在好好吃一顿庆祝一下?
不吃了,热量不会转化成爱,热烈活着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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